黑色，這似乎是所有人對煤礦的第一印象，我出生在那里，那個被人們稱為煤黑子的地方。那時的爸爸，每天重復著上井下井，干著傳說中離閻王殿最近的工作?？砂职衷谖矣∠笾袇s很干凈，因為工人們升井后的第一件事，便是去職工澡堂洗澡，所以我很少看到父親滿臉煤灰，黑乎乎地回家。唯一的一次，是我去澡堂門口等他拿鑰匙，他那天剛升井，渾身上下黑成一片，一大群人走過來，我居然沒有認出父親，還是他先看到了我，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。
我曾經(jīng)問過父親，下井是做什么呢？父親說，去挖煤?？伤髞碛窒肓讼耄幂p松的語氣說，地下有許多的寶藏，等著我們?nèi)ラ_采。也許正是這樣的一個有些抒情的回答，讓我曾天真地以為，父親的工作就像尋寶一樣輕松。直到有一天，我在醫(yī)院門口玩耍，突然來了許多的人，緊接著便是救護車、擔架什么的，現(xiàn)場一片混亂。我在人群中隱約地看到一位像父親一樣穿著黑色工作服，帶著鋼盔帽的人，鮮血滴在通往醫(yī)院的路上，其間還伴著散落的煤灰。我瘋了似地跑回家，當我推開門看到父親的那一刻，居然撲在他懷里哭了。那一年，我5歲。
那時的母親不用下井，卻每天灰頭土臉地回家。她在皮帶機工作，就是地下的煤通過機器運到地面，她們負責把其中的石塊撿出來，所以，在那個到處充斥著黑色煤塊的世界里，她們的衣服、臉上、手上也都沾滿煤灰的色彩。每天回家后的第一件事，便是換下當天的衣服，當衣服被水浸濕的那一刻，水從清澈瞬間變得烏黑。母親沖洗著臉上的污垢，就像一尊布滿了灰塵的石像洗去塵埃，煥發(fā)出本真的色彩。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，仿佛重生般神采奕奕。
那是一個并不富裕的年代，靠煤生活的煤礦人，當煤價走低時，生活也會呈現(xiàn)出窘迫的一面。記得有一段時間煤礦虧損，工資發(fā)得不是很及時。有一些人便在廢棄的煤堆那里刨撿遺漏的煤塊，
他們說可以賣錢。一聽說能賣錢，我也興沖沖地撿了一些回家。一進門，母親看見我臟兮兮的臉和衣服，一下子就急了，正準備罵我，卻看到我手中的煤塊，得知原因后，母親愣在了那里。許久過后，她有些哽咽地對我說：“我不用你去撿什么煤，掙錢是大人的事，我只要你能學習好，將來找個體面的工作，去外面生活，不要像我們一樣?！闭f完，她扭過頭去，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。她把我撿來的煤塊放進爐火里，我看著它們從黑色變成紅色直至金黃，發(fā)出藍色的火焰，再到熊熊燃燒，最后，在輝煌與燦爛中漸漸逝去光彩。
我曾經(jīng)問自己，我的人生會是這樣嗎？也許，這就是爸爸所說的寶藏。它們在地下埋藏了數(shù)千年，直到變成煤，直到有一天人們發(fā)現(xiàn)了它的價值，于是，它被開采出來，生命開始了華麗的蛻變，盡管輝煌過后最終都會失去光亮，暗淡退場。但燃燒過的青春，激情與夢想迸發(fā)的歲月，沒有人會覺得遺憾，煤與人生又是何其的相似。
許多年后，我留在了煤礦，沒有完成母親曾經(jīng)的愿望。我們卻越發(fā)地離不開這里了，奮斗了一輩子的地方。這里承載了太多的回憶，這些回憶關(guān)乎青春，關(guān)乎夢想，關(guān)乎一代煤礦人的記憶。
如今煤礦的變化，早已不是我小時候的樣子。即使在外地，當別人知道我來自的煤礦時，第一反應都會是你們那一定很有錢吧。不知從什么時候起，煤礦居然成了富裕的代名詞，也許它真的成了爸爸所說的寶藏。我的父親不是人們印象中腰纏萬貫的煤老板，但我卻永遠是煤礦的兒女。
(作者單位：鴨口公司)
編輯：郝 龍
